汪建新
2022年04月12日16:54
王勃,字子安,絳州龍門(今山西河津)人,出生於儒學世家,自幼聰敏好學。與楊炯、盧照鄰、駱賓王並稱“初唐四杰”。王勃著作甚豐,《王子安集》系明人張燮所輯,共16卷,收錄王勃的詩、文、賦。王勃在詩歌體裁上擅長五律和五絕,主要文學成就是駢文,其《滕王閣序》堪稱千古名篇。毛澤東對王勃的詩文十分喜愛,閱讀圈劃過他的不少作品。毛澤東對王勃的身世也作過認真研究,每逢談到年輕人應有所作為時,常常以王勃為例,稱他為“英俊天才”,並發出慨嘆:“惜乎死得太早了!”
考証生平:一生倒霉,到處受懲
王勃早慧,6歲能作文,未及成年就做官,被唐高宗稱為大唐奇才,卻因《檄英王雞》一文觸怒唐高宗,被逐出長安。在虢州參軍任上,王勃匿殺官奴事發,其罪當誅,遇赦免死除名。上元二年(675年),王勃從洛陽南下,而后王勃來到楚州城,楚州郝司戶等為楚州崔刺史設宴送行,王勃也受邀參加,作《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》。后王勃繼續南下,九月九日至洪州,作《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》(即《滕王閣序》)。后渡海往交趾省親,溺水受驚而死。
毛澤東在王勃《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》一文的標題下畫著大圈,並寫下長達1000多字的批語,這是毛澤東品評歷史人物時所寫就的最長的一段批語。批語內容豐富,既有對王勃生平的考証,有對王勃詩文的評價,也有自己的借題發揮。毛澤東首先考証了《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》和《滕王閣序》的寫作時間和王勃的年齡:
是去交趾(安南)路上作的,地在淮南,或是壽州,或是江都。時在上元二年,勃年應有二十三四了。他到南昌作《滕王閣詩序》說,“等終軍之弱冠”。弱冠,據《曲禮》,是二十歲。勃死於去交趾路上的海中,《舊唐書》說年二十八,《新唐書》說二十九,在淮南、南昌作序時,應是二十四、五、六。《王子安集》百分之九十的詩文,都是在北方——絳州、長安、四川之梓州一帶、河南之虢州作的。在南方作的隻有少數幾首,淮南、南昌、廣州三地而已。廣州較多,亦隻數首。交趾一首也無,可見他並未到達交趾就翻船死在海裡了。有人根據《唐摭言》、《太平廣記》二書斷定:在南昌作序時年十三歲,或十四歲。據他做過沛王李賢的幕僚,官“修撰”,被高宗李治勒令驅逐,因為他為諸王斗雞寫了一篇《檄英王雞》的文章。在虢州時,因犯法,被判死,遇赦得免。
關於王勃在南昌作序的時間,舊有二說。王定保所著《唐摭言》(卷五)以為是王勃十四歲時所作。辛文房《唐才子傳》及《新唐書·王勃傳》中說是王勃前往省親途中所作。千百來年來各持己見,兩種觀點不相上下,竟成一樁公案。毛澤東進一步指出王勃時年當在“二十四、五、六”。毛澤東花力氣弄清王勃寫這兩篇序文時的年齡,是因為這是王勃駢文的代表作。
毛澤東寫這個批語時,查閱了《舊唐書》《新唐書》《唐摭言》《太平廣記》等史書中關於王勃事跡的記載,認真分析兩篇序文中提供的時間線索,即“上元二載”和“等終軍之弱冠”。毛澤東認為《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》是王勃“是去交趾(安南)路上作的……時在上元二年,勃年應有二十三四了”。《滕王閣序》和《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》一樣,也“是去交趾(安南)路上作的”,王勃“應是二十四、五、六”,而不是像有人根據《唐摭言》《太平廣記》二書斷定:“在南昌作序時年十三歲,或十四歲。”
這段考証文字,充分透露出他具有一種近乎職業的學術鑽研精神。他欣賞古典文學作品,並不單純從作品本身去體會,還對作品產生的背景、作家的創作情況進行深入研究,以求對作品有更深入的理解和體會,評論作品才能見解深刻、准確。他對王勃的評論,正是建立在對其生平遭際和創作情況深入考証研究的基礎之上,精細嚴謹,一絲不苟。從行文來看,毛澤東無疑是憑記憶寫的,足見其驚人的記憶力和平時博覽群書的扎實功底。
在對王勃年齡進行考証之后,毛澤東又敘述了王勃的短暫一生。少有才名的王勃,本應仕途順遂,然而跌宕起伏,最終溺水而亡,不禁令人唏噓。對王勃的短暫人生,毛澤東用充滿遺憾又略帶感傷的語氣寫下了這樣一句評語:“這個人一生倒霉,到處受懲,在虢州幾乎死掉一條命。”
評價作品:光昌流麗,牢愁滿腹
毛澤東十分欣賞王勃的詩文,在評語中,他繼續寫道:
這個人高才博學,為文光昌流麗,反映當時封建盛世的社會動態,很可以讀……他的為文,光昌流麗之外,還有牢愁滿腹一方。杜甫說“王楊盧駱當時體……不廢江河萬古流”,是說得對的。為文尚駢,但是唐初王勃等人獨創的新駢、活駢,同六朝的舊駢、死駢,相差十萬八千裡。他是七世紀的人物,千余年來,多數文人都是擁護初唐四杰的,反對的隻有少數。
《新唐書·王勃傳》寫道:“勃屬文初不精思,先磨墨數升,則酣飲,引被覆面臥。及寤,援筆成篇,不易一字。時人謂勃為腹稿。”毛澤東讀到這裡,用紅鉛筆畫著重線,流露出對王勃才華的賞識,對王勃詩文風格的欣賞。在文學創作上,王勃論詩不滿上官體“爭構纖微,競為雕刻”“骨氣都盡,剛健不聞”的詩風,常常“思革其弊,用光志業”(楊炯《王勃集序》),作詩能突破當時文壇盛行的宮體詩的束縛,把唐詩從宮廷、台閣的狹小范圍中解放出來,逐漸走向廣闊的社會人生,以迥異於宮廷詩的“骨氣”,較為清新明朗的風格,開啟了盛唐之音。例如,他的《送杜少府之任蜀州》,充分體現王勃詩意境開闊、豪邁爽朗的特色。
毛澤東在批語中高度評價王勃的文學成就,他引用杜甫《戲為六絕句》中“王楊盧駱當時體,輕薄為文哂未休。爾曹身與名俱滅,不廢江河萬古流”一首,來肯定王勃等人致力改變齊梁以來浮華綺麗的形式主義文風,對唐朝文學發展起到承上啟下的推動作用。毛澤東指出王勃“為文尚駢”。駢文與散文相對立而存在,以兩兩相對的句子構成文章,且多以四字句和六字句為主體。兩兩相對的句子平仄相對,聲韻相協,以數典為工,以博雅見長。駢文發展到南北朝,片面追求辭藻典雅、用典淵博、音韻起伏,以致文辭浮艷、內容貧乏成為駢文的一大通病。但毛澤東強調王勃等人寫的是“新駢、活駢”,與六朝之“舊駢、死駢,相差十萬八千裡”,其差別既在於文風“光昌流麗”,也在於內容“反映當時封建盛世的社會動態”。
但是,王勃一生命運多舛,反映到文學創作中,“光昌流麗之外,還有牢愁滿腹一方。”這種全面准確的評價,的確是獨到的知人之談。以《滕王閣序》為例,這篇詩序在敘事寫景的同時,盡情抒發自己的雄心壯志和懷才不遇的復雜心情。其文對仗嚴謹,聲律和諧,語言精練,其風格既“光昌流麗”,也有“牢愁滿腹”。且看:“披繡闥,俯雕甍,山原曠其盈視,川澤紆其駭矚。閭閻扑地,鐘鳴鼎食之家﹔舸艦迷津,青雀黃龍之舳。雲銷雨霽,彩徹區明。落霞與孤鹜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。漁舟唱晚,響窮彭蠡之濱﹔雁陣驚寒,聲斷衡陽之浦。”可謂是詞句流麗,表現出明朗而高華的氣象。
然而,寫著寫著,王勃無論如何還是抑制不住牢騷情緒:“關山難越,誰悲失路之人?萍水相逢,盡是他鄉之客。懷帝閽而不見,奉宣室以何年? 嗚呼!時運不齊,命途多舛。馮唐易老,李廣難封。屈賈誼於長沙,非無聖主﹔竄梁鴻於海曲,豈乏明時?所賴君子安貧,達人知命。老當益壯,寧移白首之心﹔窮且益堅,不墜青雲之志。”這裡引用歷史上馮唐、李廣、賈誼、梁鴻等人的不幸遭遇,曲筆道出作者“一生倒霉,到處受懲”的苦悶、悲涼,這就是毛澤東所說“牢愁滿腹”的一面。
借題發揮:年少有為,勝過老人
毛澤東的批語是針對王勃的《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》一文,但批語內容並沒有就事論事,而是抒發了一大堆感慨。毛澤東寫道:“(王勃)以一個二十八歲的人,寫了十六卷詩文作品,與王弼的哲學(主觀唯心主義),賈誼的歷史學和政治學,可以媲美。都是少年英發,賈誼死時三十幾,王弼死時二十四。還有李賀死時二十七,夏完淳死時十七。都是英俊天才,惜乎死得太早了。”這句話提到歷史上多位成就卓越但又都不幸早亡的杰出人物。賈誼是西漢初年著名政論家、文學家,散文辭賦評論時政,代表作有《過秦論》《論積貯疏》《陳政事疏》等。王弼是三國時期著名經學家、哲學家,魏晉玄學的代表人物及創始人之一,其作品主要有《老子(王弼注)》《老子指略》《周易注》《周易略例》四部。李賀是唐朝中期浪漫主義詩人,著有《昌谷集》,后人譽為“詩鬼”。夏完淳是明末詩人、抗清英雄,作品風格高亢激越,慷慨悲歌,特別是被捕后寫的詩《南冠草》、文《獄中上母書》等,皆為血淚澆成的詩文。毛澤東秉持一顆惜才愛才之心發出無限的嘆惋:“都是英俊天才,惜乎死得太早了。”
接下來,毛澤東又發出一番議論:“青年人比老年人強,貧人、賤人、被人們看不起的人、地位低的人,大部分發明創造,佔百分之七十以上,都是他們干的。百分之三十的中老年而有干勁的,也有發明創造。這種三七開的比例,為什麼如此,值得大家深深地想一想。結論就是因為他們貧賤低微,生力旺盛,迷信較少,顧慮少,天不怕,地不怕,敢想敢說敢干。如果黨再對他們加以鼓勵,不怕失敗,不潑冷水,承認世界主要是他們的,那就會有很多的發明創造。我們近來全民性的四化運動(機械化、半機械化、自動化、半自動化),充分地証明我的這個論斷。由王勃在南昌時年齡的爭論,想及一大堆,實在是想把這一大堆吐出來。一九五八年黨大會上我曾吐了一次,現在又想吐,將來還要吐。”這段話反映出毛澤東一生都不曾改變的一個重要觀點:青年人,貧賤、地位低下的人,是最富朝氣、最有創造力的人,因而是事業的希望所在。所以他一貫主張要鼓勵青年人,反對壓制、瞧不起青年人和地位低的人,並在許多場合反復表達這種觀點。1953年6月30日,毛澤東在接見第二次全國團代會主席團成員時,就以周瑜為例,說明選拔青年干部任團中央委員的重要性:“三國時代,曹操帶領大軍下江南,攻打東吳。那時,周瑜是個‘青年團員’,當東吳的統帥,程普等老將不服,后來說服了,還是由他當,結果打了個勝仗。”1958年5月8日他在八大二次會議上做“破除迷信”的講話。在這個講話中他強調:“從古以來,發明家在開始都是年輕的,學問比較少的,被人看不起的,被壓迫的。”他指出,這些發明家到后來才變成壯年、老年,變成有學問的人。這是不是一個普遍的規律?不能完全肯定,還要調查研究。但是,可以說多數是如此。毛澤東的評語,已遠遠超出對王勃詩文的評論,而將視野投向世界是青年的,創造世界的是勞動人民這樣的廣闊境界,它給人的啟示是廣泛而深刻的。
1965年12月,毛澤東再度到南昌視察工作,時年72歲,已是垂暮之年,他再度來到他曾率領中國工農紅軍浴血奮戰多年的江西故地,也引發了自己的感想,遂寫下《七律·洪都》:
到得洪都又一年,祖生擊楫至今傳。聞雞久聽南天雨,立馬曾揮北地鞭。鬢雪飛來成廢料,彩雲長在有新天。年年后浪推前浪,江草江花處處鮮。
毛澤東借用古代聞雞起舞的典故與自己做對比,經過半個世紀的奮斗,他實現了個人的理想,也表露了自己對人生的看法:自己雖然垂老,但滿懷喜悅的展望“彩雲長在有新天”。他對“后浪推前浪”的千古真理,也是堅決的認同。社會的規律是任何人無法改變的,他並不為自己的垂老感到失望,反而是對新的事物充滿了希望和期待。
喜讀王勃:揮毫書寫,巧妙運用
毛澤東是文章大家,他不但稱贊王勃的“新駢、活駢”,而且在自己的文章、書信中,還有意運用這種新、活的駢文形式,以增強語言的聲律、整飭之美和行文的氣勢。例如,毛澤東和彭德懷在1935年12月5日致楊虎城將軍的信中,這樣寫道:
是以抗日反蔣,勢無偏廢。建義旗於國中,申天討於禹域。驅除強寇,四萬萬具有同心﹔誅戮神奸,千百年同茲快舉。鄙人等衛國有心,劍履俱奮,行程二萬,所為何來,既達三秦,願求同志。倘得閣下一軍,聯鑣並進,則河山有幸,氣勢更雄,減少后顧之憂,增加前軍之力……重關百二,誰雲秦塞無人﹔故國三千,慘矣燕雲在望。亡國奴之境遇,人所不甘﹔階下囚之前途,避之為上。冰霜匝地,勉致片言,風雨同舟,望聞明教。
這段文字,句式以對偶句為主,駢散結合,且多用四字句和六字句,兼有整齊、錯綜之美,講究聲律,偶句多平仄相對,讀來抑揚頓挫,音韻和諧。在書信中運用這種駢文形式,更顯得語調激昂,情感深摯,析理透辟,氣勢磅礡。將古代的駢文體式與現代革命的政治生活內容結合得如此相得益彰,是毛澤東的獨創。
毛澤東特別喜愛《滕王閣序》,在“老當益壯,寧移白首之心﹔窮且益堅,不墜青雲之志”等句子后面畫著圈。20世紀60年代初,他在和子女們的一次談話中,發現孩子們也很愛讀《滕王閣序》,他非常高興,他一邊背誦佳句,一邊評論。談興正濃時,毛澤東坐到桌前,揮筆寫下了“落霞與孤鹜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”這一千古名句。如今,毛澤東手書的這幅摘句聯被鐫刻在重新修繕的滕王閣立柱上。王勃的佳句和毛澤東的書法珠聯璧合,使滕王閣增色不少。
《送杜少府之任蜀州》“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”一句,化用曹植《贈白馬王彪》“丈夫志四海,萬裡猶比鄰。恩愛苟不虧,在遠分日親”的意境,用語凝練,氣象宏達。明朝胡應麟評價此詩:“終篇不著景物,而興象婉然,氣骨蒼然,實首啟盛、中妙境。”毛澤東很欣賞這首詩,在一本《注釋唐詩三百首》中,在這首詩旁簡潔有力地批了一個“好”字,在“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”詩句下,接連畫了三個大圈。他還把全詩當作書法練習的內容,其手跡收在《毛澤東手書古詩詞選》裡。
1960年7月,毛澤東在一位捷克工人黨員談話情況報告上,批注了“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”這兩句詩,並批示此件印發給當時在北戴河參加中央工作會議的同志閱讀。1949年新中國成立1個月后,阿爾巴尼亞就宣布與中國建交。1966年11月1日至8日,阿國勞動黨第五次代表大會在首都地拉那召開。10月25日,毛澤東在致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第五次代表大會的賀電中寫道:“‘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’。中阿兩國遠隔千山萬水,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。我們是你們真正的朋友和同志。你們也是我們真正的朋友和同志,我們和你們都不是那種口蜜腹劍的假朋友,不是那種兩面派。我們之間的革命的戰斗的友誼,經歷過急風暴雨的考驗。”中國專門派代表團參加會議,毛澤東的賀電於11月2日在大會上宣讀。毛澤東的賀電感情真摯,振奮人心,阿國《人民之聲報》和《團結報》當日以整版篇幅刊登了這篇賀詞。當時,中蘇關系已全面破裂,阿國與蘇聯也因為意識形態的分歧而處在分裂的邊緣,因而中阿兩國關系顯得格外密切,毛澤東的賀電成為那個時代的特殊印記。
(來源:《黨史文苑》,2022年第3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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