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鵬 常靜
2025年03月29日08:28 來源:光明日報
在中國傳統江河輿圖的繪制譜系中,長江輿圖是描繪長江沿江風景、江防形勢、河道走向的專題河川輿圖,形象記錄了“黃金水道”的歷史環境與景觀變遷。因此,深入挖掘長江輿圖的文化價值,有助於今人認識長江變遷的歷史規律,總結古人對長江治理的經驗與教訓,進而為構建中華文明的文化標識體系、開展長江大保護提供重要的歷史借鑒。傳世的長江輿圖多為分段江圖,全程江圖並不多見,大體分為長江景觀輿圖、江防輿圖和河道輿圖三大類。
長江景觀輿圖與中華文明的審美標識
自宋元以來,長江景觀輿圖蔚成大觀。其中,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所藏、傳為宋代時人所繪《長江萬裡圖》與《蜀川勝概圖》長卷最具代表性。前者為絹本山水長卷,縱43.5厘米,橫1656.6厘米,從傳統江源認識的“岷山導江”繪起,由西到東,一直到長江入海口而止,同時標注沿江兩岸地名240余處。后者為紙本水墨長卷,縱32.3厘米,橫752.1厘米,圖幅從右至左,由汶山、岷山繪起,重點描繪岷江上游及成都平原山水名勝,后以直接繪制川江流域之忠州、萬州、雲安、夔州、巫山縣而結束,亦標注地名190余處。
至明清時期,長江景觀圖中的勝覽因素不斷加強,發展成為以長江名勝為對象的景觀地圖,不僅表達了文人士子對沿江景觀名勝的追慕,更將自身的文化審美與地域想象融入其中。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的《長江名勝圖》長卷,繪於同治六年(1867),繪制者為馮世基(字菉白),是一幅描繪長江中下游沿江勝跡的景觀名勝圖。全圖紙本彩繪,縱25.2厘米,橫1119厘米。從湖北石首至岳州府仙姑港對岸的荊河口開始,自西向東至江陰縣城而收尾。全圖著色淡雅清新,配以平立面符號,形象描繪長江兩岸的名勝古跡與濱水風景。同時,在視角表現上採用對景法,南北兩岸地物對立兩分,視線均朝向河流中心線,使得讀圖者有如站立於江中船頭,展卷而下,直達江口。此圖不僅有助於研究長江景觀歷史的變遷,還可為長江文化遺產的保護提供借鑒。
此外,清末佚名所繪《長江大觀全圖》亦有代表性,全套圖冊共分六部分,依次為:(一)長江勝景圖、(二)洞庭瀟湘圖八景圖、(三)湖口縣經洪河至江西省水道圖、(四)湖口縣經鄱陽湖至饒州府水道圖、(五)長江總程圖、(六)詞賦。其中,《長江勝景圖》從江蘇鎮江府繪起,沿江回溯而上,至洞庭湖口與荊河口止。該圖冊所繪內容重在表現南北兩岸的山川景致與名勝古跡,如金山、方山、棲霞山、蓮花洲、小姑山、龜山、晴川閣、黃鶴樓、鸚鵡洲等,是一套描繪長江中下游山川名勝的景觀審美圖冊。值得注意的是,長江景觀輿圖在繪制技法上近乎白描,多以山水長卷勾勒沿江兩岸的風景名勝,但卻使萬裡長江從地理景觀升華為一種民族文化的象征意象。
長江江防輿圖與中華文明的統一標識
歷史上,長江的軍事價值多為兵家所重,“或稱為南北之限,或恃為天塹之防”。受此影響,江防輿圖的繪制也成為一項專門之學。例如,南宋時以江淮為國防前線,倚江為界。孝宗以后,為加強長江防務,南宋在沿江布置多支水軍,初步構筑起江防體制。現存景定《建康志》中的兩幅《沿江大閫所部圖》,覆蓋范圍東起真州(儀征),西至馬當山,形象描繪了長江下游地區的沿江防御重點,對於研究南宋長江形勢與軍事戰略具有極高的價值。
明代中期以后,“嘉靖間倭寇充斥,東南糜爛,於是江防、海防之議益起”,防御倭寇由長江口溯江而上,就成為當時維護國家統一的重要任務。對此,鄭若曾就坦言:“江防以拱護留都為重。長江下游乃留都之門戶也,遏寇於江海之交,勿容入江,是為上策。”當時朝野人士多重視長江防務輿圖的繪制。例如,在《籌海圖編》《江南經略》等書中,就有多幅江防圖與湖防圖,其中刻畫了明代沿江兩岸江防信地的劃分情形,對於探究長江水域防御體系有著重要意義。現存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的《江防海防圖》長卷,學界多認為是一幅反映明代中后期抗倭斗爭的軍事輿圖。此圖卷江防部分由上游向下游展開,詳細刻畫了長江自江西瑞昌到上海吳淞口的防御形勢,對沿江兩岸山川、城邑、墩台、沙洲等地理要素均有詳細標注。
及至清初,為統一全國,清廷“設防於瓜洲等處隘口,分班巡徼圌山、三江之界”,相關長江江防圖的繪制也逐漸加強。
例如,現存甘肅省博物館的順治《長江江防圖》絹本長卷,縱59.7厘米,橫1340厘米,形象描繪了當時上起九江、下至鎮江段的軍事設施,凡攔江纜、攔江簰、戰船、木樓、煙墩、軍營等均有刻畫,對沿江十一營的兵力部署、所在位置、汛地裡數也有標注,是研究清代長江下游軍事防御體系的珍貴資料。中國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清初《長江地理圖》長卷,與順治《長江江防圖》在內容上高度相似。此圖卷以長江為中線,自右向左一字展開,亦描繪清初長江下游從九江至鎮江段的軍事設施和布防情況。
晚清以降,有鑒於江防對國家統一的重要性,清廷設立了全新的長江經制水師。同治年間,長江水師成軍后,自湖北荊州至江蘇江陰,沿江數千裡,計有六營分汛。鑒於地圖對長江防務的重要性,時任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約請馬征麟,詳細測繪全新的《長江圖說》。此圖計裡畫方,朱格墨印,描繪了湖北荊州到江蘇南通境內的長江干流河道形勢,詳細標記沿江港口和水師駐地,是目前所見繪制最為精確的江防輿圖。中國國家博物館亦藏有同治年間一套紙本彩繪《長江圖冊》,刻畫了長江中下游沿江兩岸的炮台和兵丁數量,與《長江圖說》同源﹔北京大學圖書館也藏有一套《五省南北兩岸全圖》,原題“恭繪恭書江蘇江西湖南湖北安徽五省南北兩岸長江全圖”,重點刻畫晚清沿江五省兩岸的軍事史跡與江防裡程,可與《長江圖說》相互印証。
長江河道輿圖與中華文明的治水標識
中國古代對江源的認知,多以岷江為正源。不過,在地圖史上還有一個以“馬湖江”為江源的“馬湖現象”(覃影,《地圖史上的“馬湖現象”》,《民族學刊》2010年第2期)。自徐霞客提出金沙江為長江正源后,至康熙年間為繪制《皇輿全覽圖》,逐步厘清了長江真正的主流源頭。今天,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和北京大學圖書館,均藏有根據康圖繪制的《金沙江源瀾滄江源圖》,就是關於清代長江正源探索的河道輿圖。
在長江水利治理史上,最具代表性的輿圖長卷,當為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乾隆《金沙江上下兩游圖》長卷,此圖縱0.51米、橫72.8米,是雲南省進呈乾隆帝御覽的河道圖。無獨有偶,中國國家博物館也藏有一套《金沙江圖》,共分5張,全長74.22米,是上述進呈圖的藍本。
乾隆年間,滇銅的生產與運輸成為維系王朝經濟命脈的關鍵所在。由於滇銅產地多靠近金沙江,因此開通金沙江河運就成為解決問題的關鍵所在。上述三幅(套)金沙江圖均為彩繪絹本長卷,採用中國傳統山水畫法繪制,形象展示了清朝乾隆年間對金沙江河道的險灘整治,不僅是中國傳統江河治理的紀實杰作,也是目前所見長度最長的中國古代輿圖長卷,其畫工之精細,篇幅之宏闊,形象之逼真,堪稱傳世江河輿圖的巔峰之作。
長江防洪工程中,荊江是關鍵所在,所謂“萬裡長江,險在荊江”。古人曾言:“江流自西而北,而東而南,勢多迂回,至岳陽復自西南轉東北,湖水並流,易於漲遏,故決害多在荊州。夾江南北,往往沿江為堤,咫尺不堅,千裡為壑矣。”1788年夏,荊州萬城堤發生潰壩,乾隆帝特命湖廣總督查明水患原因。為此,湖北方面專門繪制了一幅《江漢堤工圖》,此圖紙本設色,現存美國國會圖書館,形象刻畫了長江中游的荊江河道走向與江堤修筑工程,並用不同顏色區分長江和漢水的洪汛河段。
此外,長江上游川江河道險灘林立,航運艱難。1878年,賀縉紳專門編繪《峽江救生船志》,形象繪制了宜昌虎牙灘到萬縣狐灘段的河道走向,詳細記錄沿途礁石分布與險灘地名,全面展示了長江上游的救生標險等情形。19世紀末,約翰·立德意欲駕駛“固陵”輪上溯川江,以強取長江上游內河航權。有鑒於此,國璋編纂《峽江圖考》一書,意圖考察川江河道形勢,以備不時之需。《峽江圖考》在編纂體例上,“上水則從冊首以逮尾,下水則從冊尾以達首,反復順逆,皆可瀏覽”,適應了長江三峽行舟的特點,上水下水各取所需,可謂別出心裁,在長江河道圖編繪史上具有獨特的地位。
綜上所述,長江自江源奔流而下,越三峽,過荊襄,廣納百川,東入大海,可謂氣象萬千,浩瀚恢宏。長江壯闊的自然景觀,優美的風景名勝,往往融合歷史記憶與民族情感於一身。顧祖禹曾對比長江和黃河之不同,指出“川之大者,大河而外,莫如大江。然河流朝夕不常,江流亙古不改,周匝西垂,吞吐百川,江誠浩博矣哉”。誠如斯言,“江誠浩博”,可謂字字千鈞!
傳世的長江輿圖大多繪制精美,具有較高的文物價值與藝術價值。在圖繪內容上一路觀瀾,頗具寫實風格,介於普通地圖與山水畫之間,多是帶有輿圖性質的景觀圖長卷。歷代長江輿圖通過對長江河道的如實描繪,不僅再現了逼真的沿江景觀,更建構了宏闊的文化空間,賦予了長江作為中華文化符號的歷史意義。可以說,作為中華文明標識的重要組成部分,傳世長江輿圖承載著長江文化的靈魂,值得我們進一步挖掘其豐富的內容和蘊藏的神韻!
(作者:李鵬、常靜,分別系陝西師范大學西北歷史環境與經濟社會發展院助理研究員,西安明德理工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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